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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0章 一枝紅杏出墻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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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文武百官送飯送菜的老百姓、攔路阻行的翰林院士和太學生、錦衣衛、刑部的差役,還有被圍在中間的官員們,全都看著楊淩的方向。

楊淩的前邊站著一個熊一樣粗壯結實的身子,幾乎把他全給遮住了。劉大棒槌紮撒著大胡子,站在場中央,先來了個團團圓的羅圈揖,高聲說道:“各位大人,各位父老鄉親……”

虧得他不是站在北京天橋上,不然下一句就該是“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了。大棒槌挺胸腆肚,還沒聲情並茂地說起“楊大人吉人天相,死而覆生”的傳奇,眾官員就一哄而上,把他擠到了一邊兒。

劉大棒槌抓抓頭皮,嘟囔道:“這都幹啥呀?嗳?哎!這誰呀這是,我回了家剛換的幹凈衣服,誰這麽缺德給我油了?我說那位大人,你往前擠沒關系,你先把油條扔了呀。”

沒人搭理他,也許這些官員們回到家裏冷靜下來,明天見了楊淩仍然是一副清高、矜持的模樣,可是在他們飽受欺辱、自尊心嚴重受損的時候,在他們心目中的支柱:三位大學士竟然毫無作為的時候,楊淩的突然出現,實在使他們興奮若狂。

他們不怕進監獄,他們不甘心的是被一個閹人如此羞辱。在他們的心中,閹人?閹人也算是人嗎?我整治不了你,可是能整治你的人來了,蒼天有眼吶!

他們之中屬於楊淩一派的沖在最前邊,這些人自然欣喜若狂,即便對楊淩毫無好感的人也歡呼著往前擠,無他,就算對楊淩這個人不喜歡,只把他當成攻擊劉瑾的一件工具,那也是高興於他的出現的。

這些官員中自然也有不少為了功名利祿投靠了劉瑾的人,他們也知道劉瑾是不方便單獨把他們給赦免了,所以對劉瑾並無怨恨之意,此時見了百官對楊淩的歡迎,心中不免惴惴不安起來:自己的靠山可不是朝廷獨一無二的參天大樹了,不光官場上的人看得明白,就是民間的老百姓也不傻呀,小孩子唱童謠都是“內劉瑾,外楊淩,兩個大官兒論雌雄”……

當今皇上的秋千,一直就吊在這兩棵大樹上,劉瑾得罪不得,可楊淩也得罪不起呀,看來以後這路怎麽走,還得小心再小心。

伍漢超急得一頭汗,這要是有人趁亂給大人一刀,都不知道誰幹的。可是擠過來的都是朝中的官員,能上朝見駕的官兒哪有太低的,他也不能把人給硬轟開。

楊淩也沒想到百官的反應如此強烈,匆匆答對了幾個人,楊淩便雙手高舉,朗聲說道:“各位,各位大人,本官剛剛回京還不到一個時辰,和諸位老大人說句實在話,在下這幾天都沒好好睡一覺,沒吃口熱湯熱飯,聽說京裏出了事,這就急著趕來了,本官馬上還要去見見皇上,各位大人……”

他說到這兒也犯了嘀咕,聽說了消息就急忙地趕來了,具體發生了什麽事,百官入獄是不是皇上親口下的旨意,他也不知其詳,雖說如果他去向皇上說情,百分百能求道赦令下來,可皇上還沒下旨呢,自己做主放人那就太不上道了。

他這裏剛一猶豫,跟在最後邊的李東陽已經看出來了。

他和楊廷和、焦芳三個人要回家又不甘心,想救人又命令不了石文義,只好顏面無光地一路跟在後面,百官步行,三人也不好坐轎,他和焦芳歲數都大了,最後還是楊廷和一手攙著一個,三個內閣大學士見了翰林院和太學生們出面阻攔,就躲在後邊不露面,希望這些儒生能起點作用。

可石文義沒有劉瑾的命令雖不敢悍然動手打人,更不敢隨便放人,正僵持著呢,楊淩來了,一見楊淩語音一頓,李東陽知道機會來了,馬上掙脫楊廷和的手,高叫一聲:“楊大人,你可想煞老夫了,蒼天真是開了眼吶!”

三朝元老李東陽的聲音誰聽不出來呀,文武百官頓時一靜。喬老夫子橫了他一眼,心道:“這不是揀我剛剛說過的話麽?李大人這是……李大人不會這麽世故吧?怎麽比我還肉麻?”

只見李東陽滿面春風,目不旁視,撲過去一把拉住楊淩的手,如果這時再來個老淚縱橫效果就更好了,不過他沒哭。

“楊大人,驚聞噩耗,老夫不勝悲痛,這幾日一直痛惜天妒英才、國失棟梁呀。皇上悲傷不已,龍體欠安,這幾日臨朝聽政都大受影響,楊大人應該馬上把這好消息告訴皇上,免得皇上憂傷身體呀。”

“啊?大學士說的是,本官應該馬上去見皇上,可這裏……”

“這裏?哦哦,諸位大人,諸位大人,請聽老夫一言。”

李東陽轉過身,面對百官,笑容可掬地道:“老夫明白,楊大人死而覆生,諸位同僚都替楊大人感到高興,這個……一則見君才是頭等大事,二則楊大人一路奔波,勞累不堪,今晚也得好好休息嘛。

諸位大人牽掛慰問楊大人,可以明日早朝前攀談一番,或者登門拜訪也可以,這裏是鬧市街頭,堵塞交通,行人不便,也不雅觀吶,大家就不要耽擱楊大人的時間在了,散開吧,啊,都~~散了吧!”

“散開吧”沒問題,可這“都散了吧”大可商榷,就是李東陽沒有故意加重語氣,大家也都聽出來了。讀書人都鬼道著呢,書呆子?能做官的讀書人就沒有一個真正的書呆子。

文武百官會意,立刻拱手道:“楊大人辛苦,咱們明日再會,告辭,告辭!”

“侯爺要去見皇上?哎呀,那下官可不敢耽擱侯爺的時間,您請您請,下官告辭了。”

還有幾個拍馬屁的,直接高呼:“恭送威國公~~~”結果威國公沒動地方,他們先溜了。

“嗳嗳嗳……”石文義張皇四顧,只見今晚可真應了“作鳥獸散”那句話了,文武百官補服上繡的不是鳥就是獸,這班“禽獸”一哄而散,那些錦衣衛誰不知道楊督公的厲害,尤其他們在宮中耳目靈通,早聽說皇上為楊大人戴孝的事了,石文義不發話,他們樂得裝糊塗,眼睜睜看著文武百官逃之夭夭。

楊廷和站在旁邊一會兒咳嗽,一會兒擺手,就跟趕蚊子似的,示意太學院和翰林院的同僚趕緊走。這些人都是他派人叫過來的,他自己就出身翰林院詹事坊,做過太子侍講,翰林院可以說是他的地盤,如今都察院大部分落入劉瑾手中,就剩下翰林院他還把持著半壁江山。

感情太學院院正和翰林院掌院學士都是近視眼,楊廷和做了半天小動作,兩位大佬楞沒看出來,恨得楊廷和直接走過去喝道:“文武百官都已散了,你們還在這兒幹什麽?再不走小心本官彈劾你們聚眾鬧事!”

這些人其實就是在等他的示意,如今示意得這麽明白,豬都聽得懂了,那還不走?頓時如潮水一般,來得快,退得更快,也都各自散去了。

石文義啞巴吃黃連,哭喪著臉支支吾吾地對李東陽道:“李大人,您看下官這……我……”

李東陽急忙插嘴道:“哎呀石大人,我忘了件事兒,宮禁一關,想到午門前送個口信兒都不成了,不過你是錦衣衛啊,宮禁不能開,午門可是能靠近的,楊大人幸免於難這是天大的喜事,要是等到明天才讓皇上知道,皇上一定會重重責罰你的,你還不快陪著楊大人去給皇上報個喜信兒呀?”

石文義眼睛一亮:“哦,這是讓我全推到楊淩身上?這主意不錯。”他馬上親親熱熱地湊過去,躬身作揖道:“恭喜楊大人平安歸來,下官陪您去午門給皇上報信訊。”

楊淩正發楞呢:“什麽散了吧,都散了吧,整得這幫人像是在這兒等著迎接我似的,這個老狐貍……算了,反正我本來就是要救人,皇上真要怪我,我就和他西涯先生(西涯,李東陽的號)互相扯皮。”

楊淩便也裝糊塗道:“既如此,本官先去見皇上了,三位大學士……”他的目光在三人臉上微微一掃,深深作了一揖。

李東陽眸子裏是一片輕松和喜悅,楊淩的政略越來越顯示出他的正確性,他抗擊外侮的種種功績,也令李東陽由衷地佩服,現在的他,對楊淩的好感已經超過了楊淩剛進京時,他在張皇後面前用計為他保駕時,見到楊淩他是真心的歡喜的。

楊廷和也比以往客氣,尤其是楊淩舉薦其子,是愛子的薦師,而且目前看來,那個劉瑾實在比楊淩跋扈一百倍、可惡一千倍、該殺一萬倍,他對楊淩好感更甚,“可惜,他和楊一清那個家夥是好友,要不然……唉!”楊廷和微微一嘆,也向他還揖一禮。

至於焦芳就不用說了,雖只一眼,萬語交流,這對忘年之交只是相視一笑,楊淩便轉過了身去。他一轉身,便是一聲驚叫,這一天被他嚇的人多了,這下子總算也被人嚇著了。

吳傑不知什麽時候冒出來了,幽靈似的站在他背後,眼中含淚,滿臉帶笑,楊淩略一楞怔,才反應過來,驚喜地喚道:“吳老!”

吳傑一身青袍,便裝打扮,旁邊還站著幾個身形彪悍的便裝漢子,應該是他帶在身邊的人,看他的面容,明顯有些憔悴,雙眼布滿了血絲,這幾天這位大檔頭為了楊淩沒日沒夜地忙碌,也是勞累不堪了。

“吳老,苦了你了!”楊淩握住吳傑的老手,輕聲說道。

“大人在外奔波,才是真的辛苦。恭喜大人彈指間平定倭、夷、蠻三方之亂,載譽歸來,大人先去見皇上吧,咱們自家人,相聚的時間有的是。”

“好!”楊淩拍拍吳傑的手臂,對石文義道:“石大人,請吧。”

……

皇宮裏戲臺上正在唱大戲,這戲應該就是後世的京劇《甘露寺》的原型了,不過甘露寺最有名的橋段是喬老閣“勸千歲殺字休出口”片段,這時由於受到大明時尚風氣的影響,主角卻是東吳公主孫尚香,現在演的是公主孫尚香聽說要嫁給皇叔劉備的一段閨中少女的唱詞。

本來這一段是講小姑娘聽說要嫁給一位大叔,還是娶過老婆的,頗有些不情願,結果被大喬一陣勸,在閨房中獨自想想,覺得劉備乃當世英雄,又轉怨為喜的閨中獨白。

這一段本來是正德的拿手唱段,比宮裏專門唱戲的宦官們唱得好多了,但是今天雖說為了哄妹妹開心,正德勉強粉墨登場了,可是孫尚香該有的那種歡喜不見了。正德一身紅妝,水袖飛舞,打扮得喜慶,從頭唱到尾卻是一股哀怨的調兒,倒像是孫尚香多不情願似的。

永福公主靠在椅子上,黛眉微鎖,清麗的臉上帶著淡淡憂傷,旁邊的太監們不住聲地拍掌叫好,她卻只是輕輕嘆了口氣,懶洋洋地拿起一塊點心,輕輕咬了一口,又無聊地放回盤中。

永淳公主吃了一嘴的東西,腮幫子都鼓了起來,唔唔呀呀地道:“姐,怎麽不吃呀,太醫不是看了麽,頭不疼腦不熱的,怎麽沒胃口呢?”

坐在主位上的張太後聞言也關心地道:“你皇兄為了哄你開心,唱得這麽賣力,就別讓皇上再擔心了,多少吃一點吧。”

永福公主微微垂目道:“是,母後,孩兒只是身子乏,食欲欠佳,歇兩天就好了。”

她輕輕一嘆,手托著香腮幽幽出神:“楊淩被山給埋了,什麽人這般可惱,竟然對他……以前也不覺什麽,怎麽聽說他死得這麽慘,心裏忽然變得這麽難受……楊淩,楊淩,他……竟然被亂石給砸死了……”

劉瑾對太後諂媚地道:“太後,長公主殿下不喜歡吃這些東西,老奴讓禦膳房馬上換幾樣來……”

張太後微微頷首,劉瑾退了兩步,直起腰來正要喚小黃門過來,內宮兼內務府大總管馬永成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跪在戲臺前叫道:“皇上,內廠提督楊淩回京了!”

戲臺上正德皇帝五官呆板,翹著蘭花指正咿咿呀呀地唱著曲兒,根本沒聽清楚,臺下皇太後和永福公主也沒聽清,只有永淳公主和劉瑾聽得真切。

兩人頓時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永淳公主張著小嘴,半塊粉糕從嘴裏掉出來都不知道,劉瑾嘴角一抽一抽的,大有中風的預兆。

他身子晃了一下才一個箭步躥過去,緊緊扯住馬永成的衣領子,不敢置信地道:“你說什麽?誰回京了?”

馬永成哭喪著臉道:“劉公公,是威武侯、內廠提督楊淩楊大人回京了,他……他沒死!”

“啊?”劉瑾騰騰騰倒退了兩步,這回太後和永福公主也聽清了,二個人一齊站了起來,太後驚道:“你說什麽?給哀家再說一遍,你說……楊淩楊卿家沒死?”

永福公主張了張嘴又馬上閉上了,可是小巧的鼻翅兒翕動著,酥胸急促起伏,興奮得臉蛋兒都紅了,一雙俏美的杏眼放著光,緊緊盯著馬永成,生怕自己是聽岔了話兒。

正德看臺下好像出了事兒,就沒精打采地撂下身段兒,走到臺邊兒上有氣無力地道:“什麽事呀,永成?”

後邊鑼鼓依然連吹帶打,馬永成又對他說了一遍,正德還是沒聽清,永淳公主得到確認,頓時歡呼一聲,返身和姐姐抱在了一起,永福臉上也綻開一片笑,就像一朵瑩光流動的玉百合。

張皇後瞪了永淳一眼,斥道:“你是公主,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

正德就聽到“回京了”三個字,他不耐煩地揮揮袖子,鑼鼓聲戛然而止,正德又問道:“什麽事兒?誰回京了?”

馬永成剛張開嘴,永淳公主已搶著道:“皇兄,楊淩沒死,他回京來了!”

“什麽?”

馬永成剛剛扯平了被劉瑾揪成麻花的衣領,又被跳下臺的正德一把扯住了,“杏眼”圓睜地道:“你說楊淩沒死,是不是?是不是楊侍讀沒死?”

馬永成忙不疊地道:“是是是,皇上,宮禁關了,楊大人進不來,錦衣衛石大人到宮門傳訊,說是楊大人回來了,正在午門外遙拜皇上。”

正德松開手,一臉的驚喜,他像沒睡醒似的晃悠了一下,忽然挺起胸來仰天打了個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朱大“花旦”唱完了“老生”,把水袖一甩,健步如飛,嗖嗖嗖地跑出了皇家戲園子。

永淳公主喜滋滋地道:“皇姐,咱們也去瞧瞧,這個楊淩好有趣,比皇兄唱大戲好玩多了,嘻嘻~”

永福公主實在比她還想馬上飛奔到前宮,可她畢竟年歲稍長,懂得規矩,不禁看了一眼太後,太後果然把臉板了起來,斥道:“不許胡鬧,你們是堂堂公主,半夜三更地跑去前宮成何體統?你皇姐身子不好,趕快陪皇姐回去休息吧,哀家還要去看看太皇太後,你們想知道什麽信兒明天向你皇兄打聽一下便是。”

永淳公主嘟著小嘴兒,見姐姐也不敢表示意見,只好答應一聲,牽著永福公主的手向太後施了一禮,告辭退下。

劉瑾又驚又怒,萬種滋味紛至沓來,可他是個越遇大事越能鎮靜下來的人物,還能追上兩步,向永福公主施禮道:“殿下,要不要老奴準備些點心,著人給您送過去?”

“不必了,嗳,叫禦膳房準備兩碗……不,三碗粳米肉脯粥送來,本公主和禦妹宵夜要吃。”

“姐,我挺飽的……”

“飽了也吃,省得半夜跟我喊餓。”

姐妹倆像兩只小蜜蜂兒似的飛走了。

張太後看著她們翩然而去的身影,總覺著有點兒不對勁。永福畢竟是她的親生女兒,在身邊的時間又遠比太子多,母女感情很好,這女兒若有什麽異常她豈能覺察不出來?

看到楊淩死而覆生給永福公主帶來的變化,張太後越想越是不妥,女兒她不會是……?

張太後心裏不安起來,永福常住深宮大院之內,倒不怕她做出什麽有辱皇家體面的事來,可是如果自己擔心的事是真的,終究不是一件好事。

女兒長大了,再過了年就是二八芳齡,換在民間都已成親了,目前為止,永福接觸過的男人只有一個楊淩,那個楊淩又是一副討女孩子喜歡的模樣,估摸著……不行,是該給她張羅找個駙馬了,免得這孩子胡思亂想的。

“嗯,明兒把兩個兄弟召進宮來一起議議,他們是永福的舅舅嘛。”張太後一邊思索著,一邊擺駕慈寧宮,去探望太皇太後了。

……

楊淩站得離午門遠遠兒的,莫說是他,就是任何皇親貴戚,宮禁期間也不得擅自靠近宮闈半步,否則以謀逆論處。

石文義是皇宮大內的錦衣衛,有宮中當值的腰牌,即便如此宮門一上鎖也進不去了,送了犯人回來只能在宮墻外邊兩側的門洞房裏暫歇一宿。不過他有禁宮當值腰牌,可以越過侍衛,來到宮門下,順著門縫兒向裏邊喊話。

消息一直傳進後宮,因為皇上還沒睡,馬永成才急忙趕去稟報,這樣的消息,他也不敢承擔延誤的後果。正德一身紅裝,裙帶飄飄,從後宮一直到前宮,演了一出“紅拂夜奔”。

他習武練劍,體力甚好,後邊四個小黃門可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這副不拘禮儀的情形以前後宮的太監宮女們常見,前宮的侍衛們卻只是耳聞。

一路的侍衛看見皇上身邊的四個小太監追著一個高挑的紅衣女子飛奔而過,口中還一疊聲地叫著“皇上慢著些”,仍是直到這些人消失在視線之內,才反應過來。

正德到了宮門口急叫道:“快快開門!”

午門將軍迎上來左瞅右瞅,有幾分像是正德皇帝,聲音也像,可他不敢亂認,後邊四個小黃門追上來喊了一嗓子:“大……膽,還不跪下見駕?”

午門將軍這才確認紅衣宮裝女子就是正德皇帝,這位爺能懷抱民女跨馬闖午門,鞭指金鑾殿,他還有什麽荒唐事兒幹不出來?

午門將軍急忙跪倒,說道:“臣啟萬歲,臣不敢!宮禁已落,從無半夜開啟宮門的道理。”

正德大怒,喝道:“你敢抗旨?”

午門將軍磕頭道:“皇上,這是祖制,禁宮一閉,天大的事也不能開啟宮門,臣開啟宮門是死罪,抗旨亦是死罪,臣寧願受皇上賜死,不敢違禁開門。”

旁邊的副將軍戰戰兢兢地也跪下道:“皇上,這的的確確是皇家的規矩,更改不得,臣等不敢抗旨,也不敢違制,而且……禁宮之鑰落鎖後也被司禮監收走了,不到五更是不會發還的。”

正德急得跺腳,可是他也不是不講理的人,恐嚇是一回事,這些臣子們嚴守規矩,哪能真個處罰,他奔到宮門前拍響大門,叫道:“楊卿!楊侍讀,是你在外邊嗎?”

夜裏聲音傳得清楚,石文義在外邊聽見皇上說話,急忙提高嗓門答道:“皇上,是微臣石文義在此。”

正德聞言一楞,說道:“石文義?你跑宮外邊幹什麽?快叫楊卿上前答話。”

石文義不敢怠慢,急忙跑到午門外的大廣場上向楊淩宣旨,楊淩隨著他走到午門下,心中也熱乎乎的激動萬分,他平抑了一下心情,才“砰砰砰”地拍著宮門,大聲說道:“皇上!臣……楊淩見駕,微臣沒有死,微臣回來啦!”

“楊卿!”正德緊緊抓著門上的獸吻銅環,歡喜叫道:“楊淩!朕高興,朕很高興。”

“皇上……”楊淩也沒有再說什麽“微臣該死,累皇上為臣擔憂”的套話,隔著一道門,那是大明的皇帝,也是他的手足兄弟。彼此看不見,可是他們都能感受到彼此之間那種感情的流動,已超越了君臣上下之分,那是一種血肉相連的感情。

……

送走了張太後,劉瑾慢慢直起腰,臉色一下子陰沈下來。

馬永誠急急忙忙爬起來,又扯了扯自己的衣領,緊張地道:“劉公公,這個楊淩竟然大難不死,這可怎麽辦?”

劉瑾的眼角輕輕抽搐了兩下,低聲說道:“宮禁鎖了,現在出不去,否則還能和張彩、文冕他們好好商議一下,咱家現在心亂如麻,也想不出好主意。這個楊淩,還真是個禍害,山塌了都壓不死他,他居然又回來了。”

他背起雙手,徐徐踱了幾步道:“可恨吶,今早要不是那個匿名投書,咱家安排的人就該進言把西廠和海事衙門移交給我了,到時木已成舟,就算他回了京,難道還能拿回去不成,如今……嗯?那封信……不會就是他的人幹的吧?”

本來因為那信中也有抨擊楊淩的話,所以劉瑾的視線一直盯在清流派身上,此時才若有所覺,自己十有八九是上了他們的當啦。

劉瑾越想越惱,跺跺腳道:“該死!這幫家夥一直在裝孫子,咱家竟然被他們給糊弄過去了,現在晚了,晚了……不過,京裏的勢力大部分已落到咱家的手中,嘿嘿,想和我分庭抗禮,現在可不那麽容易了。

還有什麽文成武德,什麽威國公,哼哼,這些褒謚的職位、謚號,統統全得收回來,豈能什麽便宜都讓他占了。”

“是是是!”馬永成對當初楊淩不給面子,揭穿他手下女官欺壓公主和駙馬一事,逼得他親手杖斃那名女官一直耿耿於懷,自從徹底投靠了劉瑾,更是死心塌地地跟著他走了。

他忙不疊地點頭應是,隨在劉瑾身後亦步亦趨地剛剛出了戲園子,瞧著劉瑾陰沈的臉色,一個念頭忽然湧上心頭,他急忙叫道:“公公,咱家有個對付楊淩的主意,不知可不可行。”

“哦?說來聽聽。”劉瑾感興趣地停身回頭。

“公公,人沒死,這謚號肯定是頒不下去了,可這加封國公……咱家覺著,他要是真封了國公,倒是一件好事。”

“好事?”劉瑾的眼神變冷了,他瞇起眼打量著馬永成,陰聲怪氣地道:“他升了官兒怎麽是個好事,說來咱家聽聽。”

“公公,國公爺身份是提高了,可是國公爺能在朝裏任職麽?大明朝的規矩,哪位國公爺可以掌兵權、控廠衛、司稅賦了?一個都沒有,前兩年平亂,奉旨領兵出征的國公一回京,也得馬上把兵權交回來,勳臣國戚,要防止專權吶。

如果楊淩真封了國公,再加上他的義妹馬上就要成為貴妃娘娘……公公,這勳臣國戚他可全沾了邊了,他敢戀權不放?楊淩如果真當了國公,那就是被拔了牙的老虎,放眼天下,除了您,皇上還能放心把內廠交給誰呢?”

“對呀!”劉瑾豁然開朗,越想越覺得有理。

他能坐上這個位置,靠的可不全是運氣好。侍候太子的貼身太監有八個人,太子登基後號稱八虎,其實那幾個人都是拿來湊數的,除了張永勉強能和他抗衡,其他人根本不在話下。

他是皇上的奴才,那些人卻是他的奴才,能夠在奴才裏出人頭地,就是因為他劉瑾眼光獨到、反應快、壓註準,一番輕重權衡倏地在心頭轉過一遍,劉瑾已拿定主意:“當國公就得放權,楊淩是沒死,只要把他推到國公的位置上,那麽以後就只有威國公,而沒有楊淩了,這個對手還是等於死了,勢力最龐大的內廠唾手可得!”

劉瑾興奮得滿面紅光,說道:“好,就這麽辦,我回去再合計合計,楊淩回京,百官肯定要對他的加官重新朝議,到時讓咱們的人全部出面保駕,就是頭拱地,咱家也要保著他楊淩,穩穩當當做他的國公爺,呵呵呵呵……”

……

四個禦林衛兩人一組,撐著高高的桿子,桿頭上掛著一串燈籠,立在宮墻之下,兩串燈籠之前是一架長長的梯子,三十多個小太監有的扶著梯子,有的雙手高舉,提心吊膽地怕上邊的人掉下來。

這梯子是馬永成開了庫房,現擡出來的長梯,平素是皇宮工匠們維修宮墻用的,梯子很結實,可是劉瑾和馬永成還是很緊張,不停地嚷著:“燈籠舉近了點,你們幾個站下邊,可托住呀,皇上要是掉了一根汗毛,我剝了你的皮!”

原來,正德和楊淩隔著宮門像喊話似的訴說了一陣,正德愈發想見見楊淩,這般隔著門連模樣都看不到,他心裏實在不踏實,不好好瞧瞧,怕是今晚覺都睡不好了。

可是午門將軍真挺挺地跪在那兒裝死,瞅那模樣,根本別指望他開門了。好!你不是祖制規定不能開宮門嗎?那我爬墻行不行?這點事兒還難得倒我朱厚照?

正德跺腳道:“來人吶,去,搬梯子,不是不能開宮門嗎?朕要上墻看看楊卿。”

一聽這話四個小黃門“呼啦”一下也全跪下了:“皇上萬萬不可,皇上要是逾墻出宮,奴婢們要被活活打死的。”

“誰說朕要出宮了?朕就站在墻頭上看看楊卿,快去搬梯子……搬兩個,順出去一個,讓楊卿上墻。”

幾個小太監這才心中稍安,見正德催促甚急,忙叫起午門將軍,派了八個士兵幫著搬梯子去了。外邊也有士兵幫著扶梯子,不過沒有燈籠。楊淩習練上乘武功對於體質和身體的靈活性提高很大,雖然在技擊技巧上無法和自幼練武的人比,爬梯子卻飛快,所以上得雖比正德慢,反而先爬到了宮墻上。

兩串桔紅色的燈籠在風中微微搖曳著,宮墻裏頭有人喚著楊卿,也冒出了頭。

先是一頭青絲,雲環霧鬢,然後一個美人兒冉冉升起,儼若一枝紅杏出墻來。

楊淩今晚上又被嚇了一跳,定力再好也差點失手栽下去。隔著琉璃瓦頂的宮墻,對面的紅衣女子露出了小半截身子,兩人打個照面,全是愕然一楞,齊聲道:“你是誰?”

這一說話,聲音就聽出來了,正德忙向下邊喊道:“燈籠打近些、打近些!”兩串紅燈靠近了,正德仔細一看,對面的人一身普通士兵的衣服,破破爛爛狼藉不堪,臉上也是黑一道白一道的,可那眉眼五官倒還認得是楊淩,不禁歡喜大呼,一把扯住他的手臂,興奮地:“果然是楊卿、果然是楊卿,你還活著,哈哈哈哈……”

楊淩回了家,誰都想和他說話,他又有一個暈倒的要照料,醒了就吃飯,剛看了眼兒子就奔了宮中,衣服沒顧上換,頭沒來得及洗,只擦了擦臉和手而已。小楊大人一泡童子尿灑到頭發上,灰塵和成了泥,順著臉淌下來,就成了這副模樣。

楊淩有了上次見到正德女裝的扮相經驗,一詫之後馬上就認出他來。都說皇上聞聽自己死訊悲痛萬分,可皇上卻一身戲服,好像剛唱完大戲,似乎有點不對勁兒。不過楊淩有了高文心“冥婚”誤會,再看到正德眼中盈盈含淚,一副發乎於心的激動欣然,心中沒有一絲疑慮,也忘形地隔著寬寬的宮墻,拉住了正德。

初雪稀薄,早已停了,風將雲彩吹開,一輪溫潤如玉、巨大如輪的明月懸在天空,似乎伸手可摘。如水的清輝靜靜地傾瀉在大地上,傾瀉在宮墻頂上隔墻敘話的兩兄弟。

縷縷薄雲輕輕掠過,掩得月光溶溶朦朦。

劉瑾仰著臉看了許久,然後吸了吸清鼻涕,低頭揉著發酸的脖子,邊打哈欠邊問道:“幾更天啦?”

……

按道理城禁也是不準開的,不過城防部隊屬於張永,張永是楊淩的鐵哥們,楊淩是皇上的鐵哥們,所以半夜三更西城門就開了,十餘騎快馬飛馳出去,直奔高老莊。

楊淩領著十多個親兵回到家中,只見燈火通明,家人仆役,包括許多本該待在後院的侍婢丫環全候在前廳,一見他們進來,忙迎上來牽馬的牽馬,撣塵的撣塵,楊淩把馬丟給家人,看了看迎上來的人,除了幼娘在,玉姐兒、雪裏梅、唐一仙和高文心都不在,便問道:“她們都睡了?”

“沒呢,你沒回來,全在廳裏等你,看到你進門了,才趕緊地都回了房。”

楊淩先是一怔,但是馬上就反應過來,自己沒回家時她們牽掛著,現在回了家她們又怕影響自己休息,這才趕緊地避開。

幼娘溫柔地笑著,嘆口氣道:“水都燒好了,先回去洗個澡解解乏吧。”

楊淩點點頭,兩個人回到後宅,在二人的院子裏,已經單獨辟出一間沐浴的木屋來,這是唐一仙見識了豹園的皇帝浴室,照樣仿造的,特點主要是浴竈裏設了對流,仆人在旁邊的小屋裏燒水,水流既不燙又不冷,可以一直保持恒溫,避免了傭人不停地擡水進屋,還得調拭水溫。

幹凈柔軟的換洗袍子已經放到了架子上,房子裏熱氣氤氳,楊淩撲進水裏,先把頭發全淋濕了,然後躺在特制的石制水椅上,頭往毛巾上一躺,腰間正好被狹窄處卡住,即不會滑進水面,也不會因為這樣的姿勢浮起來,兩邊還有高出水面的石擋,根本就是設計來打瞌睡用的。

他的皮膚發癢,還有些發緊,可是楊淩到現在也無法坦然享受兩個小婢女對自己光溜溜的身子搓澡洗浴,尋常的民女若見到裸體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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